【孙志彪乙女】渡烟
和我合租的人是个亡命之徒。
他告诉我,他叫孙志彪。
忘了我们是如何熟络起来的。其实想来也奇怪,女高和罪犯相处,实在是件难事。不过我们却很合得来。
后来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,孤雏取暖不过如此。
他很颓。
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提起兴趣来,除了烟。
他喜欢去天台抽烟。在傍晚,在夜里,或者在晨曦尚未出现在屋顶的凌晨时分。
我睡得晚,有时候会陪陪他。也就看着对面的出租屋,电线杆子,还有高楼大厦。那些铁皮屋在夜色中看得不那么清楚,但反而在朦胧的暗色调中更有一番意境,如同油画般层层堆砌,叠加,晕染。
有天我问他,“你到底犯的什么事?”
他想了想,说很多,数不过来。
然后我就没有再问。
等到他一根烟抽完了,我们就下楼,开门,各自回屋。
我通常将这个环节作为一天已过完的标志。
“孙志彪。”
“干嘛?”
“下雨了。”
夏天雨多,而且大。
短短两周,我躲在电话亭边躲雨边里给他打电话的次数已有三次。他一听我说下雨就懂了,骑着他那灰黑色的二手摩托车来接我回家。
然后我躲到他的雨披后面,经过什么建筑的玻璃门时,看见那门上映着的孙志彪和我像个企鹅一样缩着脖子,被雨披支配。
“我们俩好像企鹅。”
“什么?”
路上车太多,他听不清。
“我说!我们俩好像企鹅!”
他偏头看了一眼玻璃门。
“这哪是企鹅?是俄罗斯方块!”
“那叫俄罗斯套娃。”
“差不多。”
然后我们俩就开始笑。无厘头地笑。
到家以后孙志彪去车库停车,我站在车库入口看他停。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,问我以前下雨天都是怎么回去的。
我想了想,说,“随便怎么回去呗,走回去,或者用跑的。”
“那不得感冒啊?这么多路。”
“无所谓。”我耸耸肩,“反正也没人管我。”
“现在不是有了吗。”
孙志彪锁好车,示意我上楼。
我愣了片刻,回味着刚刚的话,又多看了他几眼。
他说现在有了。
有什么了?
上楼的时候我说了句“哦”。很小声的,几乎被淹没在钥匙与钥匙扣之间碰撞的声音里。
一天一天,数着日子过。
没事的时候,我们就在天台晾着自己的思绪。听风听雨,看光怪陆离的城市,说一些废话。
有天他喃喃了一句,“还剩两包。”
我没当回事,继续跟他叭叭自己的事。
当时都聊些什么呢?也记不大清了。不过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我在倾诉,他偶尔会说一些。
印象比较深的是他主动问我那次。
挺奇怪的,我正在滔滔不绝地介绍书店橱窗的小王子烫金明信片,他说,“如果有人来抓,你会包庇我吗?”
从他的语气来看,开玩笑的成分并不多。
“不会。”
“我是说如果。”
我把头偏过去,很久没说话。
“那也不会。”
他点点头。
假如我是坏人,我想我会。
可我不是。
我在心里说了,并没告诉他。
我看着他刚点着的烟,火星子藏匿在烟草中,时隐时现。
他没给什么反应,只是自顾自地吞云吐雾。
再后来有天晚上,我大半夜去找孙志彪。我知道他肯定没睡。
起因是我屋里的空调又坏了。
孙志彪一开门我就“热死了热死了”地嚷着窜进他房间,他拍了下我的后背,说让我说点好的,于是我呸呸呸了几下,改口说“热活了热活了”。
“空调坏了,借宿一晚。”
说是借宿,其实就是白住。
“行啊,200。”
“没有。”
“那50。”
“还是有点贵。”
“最低价了。”
“抹个零吧,五块,怎么样?”
我抓了一把空气放桌上告诉他那是五块。
他笑了,说可以。
“只要你不怕就行。”
“我怕什么?”
他拿了毛巾大概是要准备洗澡。
“你知道我之前有三个爱好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
他把毛巾搭在肩上,扳着手指头数。
“抽烟,喝酒,睡女人。”
“靠。”我自顾自地躺沙发上,不去看他,“你是真敢说。”
“不怕么?”
“还行。”我皱了皱眉,“我觉得至少我还没那个姿色。”
他又笑笑,去洗澡了。
“你的姿色还是可以的。”
我尴尬地笑笑,这个话题算是结束了。
这样的日子让我逐渐忘了他是个罪人。
偶尔想起来,难免有些患得患失。我零零碎碎地问过他有没有想过以后,他总是反问我,“你觉得呢?”
我半开玩笑说自首呗。
然后他就点点头,也不知道有没有当真。
后来似乎是达成了一种默契。
一大早他会送我去上学,然后他自己去上班,有时候也去汽修店帮忙。
晚上他又骑着他那不是一点半点的拉风大摩托车来接我。
等到了家都快十点了,我们还抽空去天台站着,吹点风,说点话。
有次他那儿活忙,忘了吃午饭,到了家冰凉的荠菜肉包像块石头一样躺在塑料袋里。
于是后来又新增了一条:中午我会去打电话给他监督他吃饭。
孙志彪听这话的时候喝了点小酒,嗤嗤笑着,说我跟个月嫂似的。
我说随你,反正你得吃饭。
他说好。
后来他真的每次午饭都吃得很准时。
直到有一天,他告诉我他要走了。
“去哪?”
“自首。”
当时我们正在天台上发着呆。
“怎么突然想到这个?”
“听你的呗。”他又补了一句,“总逃也没意思,来个痛快。”
看他的样子并不像是说谎。
“你觉得呢?”
“还行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你本来可以不用。但那都是你自找的。”
潜意识里,他的坦诚给了我直率的余地,于是我简洁明了地将那些全概括了。
“不是吗?”
“打算什么时候?”
他想了一会儿,先说不确定,又说抽完这包烟就就去。
我拿了他的烟去看,数了一下。
还剩六根。
理论上来说,我们距告别还剩一周不到的时间。
山城风大。
还记得那天晚上的夜幕空无一物,只一轮缺月高高悬挂着,干净得让人想哭。
“给我来一根呗。”
“不行。”
“我又不学坏,就尝一下。”
他摆摆手示意我靠近。
我凑过去了,于是他很自然地捧着我的后脑勺给我渡了一口烟。
然后就没有然后了。
唇上的余温提醒着我刚刚的逾矩。
不过并没有我预想的法式热吻什么乱七八糟的乃至更甚的。我们只是继续站着,坐着,看着。
天有点凉了。
“你先回去好了,我马上来。”
我说好。
都快走到楼梯口了,我又回头。
“能再来一口吗?”
刚刚没尝到什么味道。
当然,后半句被我咽回去了。
“我都抽完了你才说。”
我尴尬地偏了偏头,又继续往前走。
不过与其说是走,不如说是在一步一步磨蹭地挪。
“下次吧。”
“哦。”
我就那样躺着,想着刚刚发生的事,很轻地抿了下嘴,后知后觉似的脸上滚烫。
过了一会儿,又坐起来抖抖衣袖,把刚藏在里面的一根烟抖出来,端详了一会儿,小心翼翼找了个眼镜盒放着。
睡不着。
这太怪了。
实在睡不着。
我去拿手机,开了助眠音乐。
Where you going can I follow you
Don't let me deal with this pain
This loneliness I can't take
God this night is longer without you
My mind is all about you
我开始闭上眼,想一些别的。却是兜兜转转在半梦半醒的交界处看到孙志彪那张胡子拉碴的侧颜。
And I cannot even sleep
They told me this is time for us to end it
But how can I end it
“靠。”
我跃起来把音乐关了,把灯开着,随手拿了本床头柜放着的散文摊开来看。
是我的问题,睡不着就别硬睡了。
摸了把枕头,上面的湿热已经暴露了我的多愁善感。
初吻。
吻别。
这是我进入睡眠前想到的最后两个乱七八糟的词。
然后我醒了,在大凌晨。
起来后没见到孙志彪,喊了几声也没回应,我就去他房间找。
掀被子,翻抽屉,搜罗纸箱。
什么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,甚至是昨天还在吃了一半的泡面。
他真的去自首了,而且什么值得怀念东西的都没留给我,除了一大堆回忆。
我比谁都清楚,他回不来的。
渡烟,也没有下次了。
于我而言,本质上是少了个合租的人。
其实我们认识也不过一个月,没必要。
我突然坐在地板上大哭。
因为那些自欺欺人的话好像并不怎么管用。
事情过去不知道多久,我也要搬走到别处。
时间冲淡了很多很多,以至于我甚至有时候想起那些零碎的事时认为像是梦,但又真实得让人心里惆怅。
我以为这一茬就到此为止了。
在我收拾东西的那天,翻到我很爱看的一本散文。只不过因为忙,自从他走那天晚上翻开来做样子,就一直没空再看。
翻了两下就掉出一张纸质的什么东西。我手快,接住了。
是小王子烫金明信片,包装的塑封袋上签上了他孙总的大名。
end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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